在挥汗如雨的训练里,在京城街头突然时兴起红衬衣白裤子的男装搭配之际。
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熬过了最炎热的三伏天。
只是即便京城开始步入初秋,气温有所下降。
但社会状况却依然显得喧嚣、浮躁,难得安宁。
一方面的原因是,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出了首部引进的日剧《姿三四郎》。
而这样一个用武士道、木屐、和服、榻榻米讲述的柔道故事,在出乎意料的引起了极大轰动。
以至于每天晚上到了电视剧播出时,都会形成路上路人骤减,家家户户传出唱腔古怪东洋和歌的奇特现象。
继而因为劈砖、劈木块的行为被许多男孩子自发效仿,京城许多工地出现了丢建筑材料的情况。
自此,京城就没了消停,哪怕大晌午,也可以听见男孩子们“嘿哈”的声响。
甚至就连当时京城实行的区域轮流停电制度,都得对这些鬼哭狼嚎的歌声和喊声让步妥协。
敢情就因为电视剧太受欢迎了,应广大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京城的电业局不得不打破了固有的章程。
每天在播放《姿三四郎》时,特意给全城供电一小时,这绝对算是八十年代最特殊的体恤民情了。
另一方面,在《跟我学》和《星期日英语》日益热播的情况下,一位知名电影演员的出国选择,也引起了社会的广泛讨论。
这一年,岑冲才二十岁。
而且凭借电影《小花》,她刚刚夺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荣誉。
可以说正处于演艺事业蒸蒸日上的上升期。
但1981年8月26日,她还是出人意料,成为了国内首开先河自费留学的青年电影演员。
选择抛下国内的一切荣誉和成绩,只身前往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投奔向一个色彩斑斓、五光十色的西方世界。
当飞机隆隆离地而去,岑冲带着一个少女的求知欲与好奇心,以及一个东方女孩的单纯与朴实走了。
从这一刻起,她的前途是凶、是吉,是光明、还是黯淡,她都无法预料和掌握了。
而正因为岑冲的名气,因为她是第一个出国的明星。
这件事尽管官方媒体的报道不多,但还是在青年人的群体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有些人认为岑冲太冲动,太冒险,做了错误的选择。
也有些人认为她是勇于开拓人生,充满上进心的好青年,对她学成归来报效祖国报以热切希望。
但更多的人,都认为她是崇洋媚外的典型,是自不量力追求外国的圆月亮去了。
最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灰溜溜一事无成的回来,要么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而这件事带给宁卫民的影响就是,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来自身边歧视。
要知道,由于许多人喜欢岑冲的电影,都对把岑冲引诱走的西方世界和外国人恶感徒增。
偏偏扇儿胡同已经差不多传遍了宁卫民辞工,想为法国人效劳的事儿了。
这种情况下,大家看他宁卫民眼神,自然与旧社会的老百姓看着洋买办几乎一般无二。
背后里,当然免不了也有些指责和讥笑的话,说他连吃外国人的屁都是香的。
这话谁能听了不气?
说句实话,要不是国情如此,政策上管制太死,宁卫民又何尝愿意选择这条路啊?
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那才是他求知不得的事儿哪。
所以他明明是爱国赤子,也不得不先忍辱负重啊。
最绝的是,支持岑冲出国的,还大多数都是霍欣这种真把外国想象成天堂的人。
一提起这件事,就说什么现在回头看看,全世界的人就咱们傻,真正水深火热的是咱们自己。
什么再发展也赶不上西方啊,人家都有私人小汽车了。
说真正有才华的人就应该出去,出去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不辜负人生。
对此,宁卫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听了都想吐,偏偏还不好说什么。
可想而知,这种类似于两头堵的夹板儿气,于他有多难受吧。
不过值得高兴的也有一条,那就是霍欣的脚恢复的不错。
已经可以着地,慢慢走动了。
显然到了九月份开学,宁卫民也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最后还有一样始终持续的热闹事儿。
那就是8月8日发生的事儿,这让多年来本已经相对平淡的两岸关系再起波澜。
无论广播、报纸还是电视,几乎每天都在对其进行了后续追踪报道。
而两岸各自的隔空喊话,一时也成为全国百姓为之瞩目的焦点。
许多京城人都在担心或是疑虑,这起子事儿,会不会再成为大动干戈的导火索。
偏偏不知为何,康术德对这件事比谁都要关注。
老爷子不但天天听广播,看报纸。
甚至还少见的跑到边家去蹭人家的黑白电视,看了好几天的《新闻联播》。
宁卫民最近不怎么回家,他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因为老爷子已经不怎么出门了,连摆弄家里的瓷器没兴致了。
而是时常地将他自己关在家里,对着桌子上的报纸和半导体出神。
那些报纸从8月8日起至今的哪天都有,一张张摊在桌上,无不是两岸消息。
有一次宁卫民中午回来,发现家里的早饭老爷子都没吃,一碗绿豆粥居然放馊了。
终于忍不住问了,“我说您这是怎么了?天天忧国忧民的。老爷子,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跟我说实话,您不会是潜伏下来的吧?”
康术德这还有不着恼的?
当场就责备宁卫民胡说八道,居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过了!
可宁卫民也有话说啊,“我也知道这话有点过了。可我不是担心您嘛。”
“您以为就我注意到您反常啊?咱邻居们谁的眼里都不揉沙子。”
“说白了,也就我敢问您句实话啦。所以您要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好跟我说说。我好帮您出出主意啊……”
康术德不禁苦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表示。
“宋先生……在那边儿。我没什么不好对人说的,只是难免替故人担心……”
宁卫民转了转眼珠。
“宋先生?您的授业师父?是不是就是那张房契上的宋修文啊?”
康术德缓缓点头。
“对,1948年走的,算起来,他如今也快八十的人了……”
说到这儿,老爷子看着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唉,一晃就半辈子过去了,已经三十多年了……”
宁卫民看看老爷子,再看看八仙桌上的报纸,神色终于见缓。
想了想,这还真不算什么,便颇为轻松说。
“我说的呢。合着咱爷儿俩,这还算有门海外关系呢。”
“您哪,要只是思念故人,担心两岸再锵锵起来,那大可不必。要照我看,这反倒是两岸破除僵局的契机呢。”
“您哪,要真想找着宋先生,和他见上一面,也未必就没有希望,实现不了。”
康术德自然为这惊世骇俗的话目瞪口呆。
“啊?你……你怎么敢这么说?”
宁卫民却来了兴致。
“嘿,我对这事儿,还就是把握十足,就跟我看准了邮票的行市一样。”
“不为别的,两岸同胞本是一家人嘛,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比您更惦记亲朋故旧的不知有多少人。而且改革开放,才是咱们现在坚持的基本国策。”
“您可别不信,听我给您一条一条的分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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