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拿瓷杯的中年人虎了脸。
“你们到底讲不讲理了,还讲不讲个先来后到啊?”
小魏可不敢认这罪名,连忙掰扯。
“哎哟,我们当然讲理。可您不是外汇券不够吗?”
中年人又把钞票送了过来。
“我外汇券虽然不够,可不是给你又加上人民币了吗?而且还多加了两块。”
小孟却不吝那个。
“那人民币能和外汇券等同吗?您要是拿着人民币,去友谊商店买东西能成吗?”
中年人结巴了。
“那……那不够我还能去凑啊。你们现在跟我去取总行了吧?”
小孟得意。
“对不起,我们不能擅离职守。”
中年人急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那……那我把工作证押给你们,东西我先带走,一会儿就给你们送外汇券来。”
可他越是这么迫切,小魏和小孟越误会他“用心不良”。
俩人不约而同一起拨楞脑袋。
一个说,“对不起,没有先拿东西后给钱的道理啊。而且您的工作证,我们也没能力甄别真假……”
另一个说,“就是,您还是赶紧把东西给我们放下吧,没看这位外国顾客还等着嘛。”
而中年人此时急得下巴都颤悠了。
“你们懂不懂规矩?你们是不是买卖家啊?东西我不撒手,你们就不能给别人看,更不能卖给别人。你居然拿外国人说事,让我放东西,你什么意思?”
小魏和小孟才多大啊,完全是国有体制下长大的根正苗红的一代。
俩人还真就不认可中年人嘴里的规矩。
为了让中年人撒手走人,小魏说话干脆极了。
“哎哟,您这规矩倒是新鲜。那按您这意思,您要非说我们店里的东西您都喜欢,难道我们还不能接待别的顾客了不成?天下没这样的道理吧?”
而小孟的话就更难听了。
“咱们别说没用的了。您要是拿不出十八块外汇券,就赶紧请走吧。我们这‘谢绝参观’,原本就是为了接待外宾的,不对内宾。”
大概还从没受过要被人从店里赶走的待遇。
中年人闻声面容都扭曲了,简直像只斗急了的猫。
“你们居然又往外轰我?这次凭什么?我要去找天坛公园的领导,告你们去!”
这小孟也有绝的。
一把把店门推开,指着外面的牌子就说。
“凭什么?请看好了,就凭这牌子。你没外汇券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还告诉你,天坛公园管不住我们!我们经理办公室,就在院子那边呢。可这规矩又是他定的,你还告吗?”
这话就是光明正大的挑衅了!
那中年人横是真急眼了,也走了出来,就站在那牌子下。
“我不是文盲,可我倒要请你给我念念了。你说,这几个字究竟写得什么?难道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还想再问问你,你们自己到底是什么种?”
小孟急了,气得大叫。
“哎,你怎么骂人呢?亏你那么大岁数,一把年纪都活狗身上了不成!”
中年人怒极反笑。
“骂人?我一辈子也没骂过人。你们俩姑娘,谁的嘴皮子都比我厉害。可我得跟你们论论这个理啊!咱们到底是谁有不是,最好让大家都来听听。”
这时斋宫工艺品商店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游客。
这位中年人伸手指着招牌,就面冲游客们愤慨激昂表达起不满来。
“想当年,沪海、津门的外国租界的公园门口,都曽挂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可即使那会儿,咱们北平都没人敢挂?我是不明白如今的世道怎么了?咱们这儿,居然也有人敢挂这种招牌了!”
小魏和小孟登时傻眼,俩人立刻意识到了中年人此举很有可能会引发严重后果。
这家伙阴险啊,居然发动舆论攻势,煽动群众?
于是一个急着阻止。“哎哎,你干嘛呀!就因为不卖你东西,就诚心捣乱是不是!”
另一个针锋相对。
“诸位别听他胡说,大家好好看看,这上的哪儿里有些‘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人有病,是故意要闹事的。”
其实啊,她们的话如果从她们的角度出发,不是一点都没有道理的。
可问题是这年头售货员的社会形象可是不咋地啊。
绝大多数的商店,顾客面对售货员都是弱势群体,谁没受过售货员的怠慢啊?
说气死人不偿命一点没有言过其实。
甚至就连小魏和小孟自己去商店买东西都一样。
不是遇上售货员在柜台里头光顾互相说话,怎么喊也不搭理。
就是遇上售货员在那儿来回来去数一叠钞票、单据,硬不抬头……
真讨厌死了!
何况再加上她们俩姑娘细皮嫩肉描眉画眼,对比着中年人艰苦朴素的形象。
自然就更容易激发普通人群体的仇富心理。
于是观众的立场就很坚定了,完全不存在摇摆不定的可能。
一个戴眼镜的外地人首先就说,“你们上面写的虽然委婉,可意思是一样的,就是不让老百姓进门。我从南方来,前天去京城的琉璃厂,进了十家的店,有九家都是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有个卖珐琅彩的店铺,碰上外国人的旅游团来,我还被一个人直接推出门去了。你们这样搞,太伤人感情了!”
“就是嘛,什么玩意!外国人的屁是香的不成?”
“嚯!不让咱们自己人进,就爱伺候外国人啊?还有这样崇洋媚外的嘛!”
“你们别忘了,这儿就是皮尔?卡顿服装陈列馆,人家拿的是外国人的工资,那自然是把这当成了外国的租界啦。”
“问问她们,还认识不认识自己的祖宗了?还真以为她们自己眼睛是蓝的呢!”
完!真就是日本船,满完(丸)啊!
这时候的场面,那好有一比啊。
简直就宛如一块大石头扔进了臭茅房,激起民愤(粪)了!
小魏和小孟才二十冒头。
俩人长这么大,又何曾领教过这样的场面啊?
于是无不脸色刷白,眼泪汪汪,恨不得关上门躲起来,找个地方钻进去。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店里几个老外竟然是不嫌事大。
不但都站在一边看热闹,叽里咕噜的指指点点议论着。
就连刚才那个提出要看杯子的黄毛儿蓝眼的大鼻子。
也哈哈大笑,冲着那中年人直挑大拇指。
于是围观的人里有不知道始末究竟的人说了。
“看看外国人的素质,人家也懂得是非曲直”。
“就是,谁喜欢奴才呀!只会冲外国人摇尾巴的狗,人家照样看不起。”
这些话当然是让小魏和小孟委屈至极。
她们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都悔得肠子青了。
发自内心的觉得老外不知好歹,让她们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不过万幸的是,这边动静一大了,惹得无梁殿的人也听见了。
这天在无梁殿上班,照管主要服装展区的小曹出来一看。
发现旁边工艺品商店门口情况不对,事情要闹大了,就赶紧跑去经理办公室把宁卫民请了出来。
而宁卫民对此反应也极其迅速。
尽管当时他正酒足饭饱,脸上盖着报纸,躺在沙发上打盹儿呢。
可来自于前世的经验,让可深知国人民族自尊心有多强烈,最容不得冒犯和践踏。
这毫无疑问是任何一个外企的生死罩门。
所以一听小曹说工艺品商店的“只限外汇交易”牌子正受到顾客质疑。
还被联系上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已经闹得被人围观的地步了。
他睡意全无,“刺棱”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抄起外衣就跑出去了。
那速度很有点“闪电侠”的意思,让汇报情况的小曹连追都来不及。
等到心急火燎跑到了地儿,宁卫民一看那场面是自己人闹矛盾,而外国人看哈哈笑。
他更是顾不得搞清事情的始末究竟,就着急走到场中央平息事态。
“各位各位,我是这儿的经理,大伙有什么意见跟我说吧。不过咱们也得有个顺序,否则七嘴八舌太乱,也说不清楚不是?”
还别说,他这手以退为进倒是管用。
立刻合情合理地把嘈杂的声音压下去了。
一下子就替俩姑娘减轻了不少千夫所指的压力。
“你就是他们的领导?”
手拿瓷杯的中年人瞅着宁卫民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上上下下一通打量。
“是是,我就是整个斋宫的负责人。”
宁卫民这下也能判断出谁是主要事主了。
恭恭敬敬的递过去一张名片。
这样的态度,中年人脸色不禁和缓了一些。
可名片上外资高管的职务和名头,显然又给添加了负分。
中年人一看名片上的内容,神色又重新恢复了不虞。
“你们上上下下原来还真是吃洋饭的,那就难怪你们的眼珠子专盯着外国人了。我还告诉你,京城的商店不让咱老百姓进,绝没这个道理。要照你们这么干,可就别怪我去跟有关部门反应,找你们的不是了。”
这些话可是极具煽动性啊,立刻又挑动了群众的敏感神经。
“就是,就应该告他们去。这些人太势利眼了,就认外国人啊。”
“让他们停业整顿,把他们的牌子摘了。”
宁卫民心里发慌,可表面不显,强做镇定说,“各位稍安勿躁啊,这件事我还不清楚怎么回事。这么大的罪名,事情总得搞清楚了,咱们才好下正式的结论啊。坦白说,这牌子也没有写着不让大家进啊,只是限定了外汇交易……”
这话尽管委婉,可大家还是认为宁卫民要狡辩。
于是再次咋呼了起来。
“他们是一伙儿的!”
“就是,想找个说辞还不容易嘛!”
“这小子一看就滑头,小白脸没好人!”
骂的宁卫民这个狼狈这个气啊。
就连小魏和小孟都看不过了。
一个冲他说,“经理,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咱们叫保卫吧!”
另一个跟那些人嚷嚷,“你们要干嘛啊,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搞大批判啊!”
可这还能不激化矛盾吗?
眼瞅着事情要奔着失控去,宁卫民真急了。
当机立断冲两个姑娘一瞪眼,“你们都闭嘴!谁也不许再说一个字!”
跟着就主动走到中年人面前,当众一鞠躬。
“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不管是到底因为什么,我们肯定有不当的地方。所以我作为她们的领导,得先替她们俩,当众跟您说声对不起。”
“这位同志,我不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只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咱们好好谈谈。如果是误会的话,咱们可以澄清。如果她们真的有错,我也一定会严肃处理,决不包庇。您看行吗?”
然而就在中年人迟疑的时候,围观的一些好事之徒又忍不住捣乱了。
好心提醒中年人别上当,中了缓兵之计的声音再度响起。
宁卫民这个时候就显出难得的果决和担当了。
他不待中年人反应,立刻又面冲大家。
“各位各位,咱们就别好心办坏事了行不行!大家都希望这件事能现场解决,当众处理,心情我很理解。可各位也得想想,这场合讨论是非曲直是否合适啊?”
“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啊,我想大家都明白。难道你们自己家里吵架,也愿意当众掰扯吗?让外人给你们评理吗?”
“谁是自己人?这个场合,我认为我们所有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人,都是自己人啊。所以我再次恳求大家,好好考虑一下咱们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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