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昏暗的书房,因为堆满了杂物的缘故,空间略显拥挤。墙边立着两排三米多高的书架,上面书目繁杂,从维克多·雨果的《白山修道院》到莎士比亚大师的《哈姆雷特》,从墨托许的浪漫诗集到明德利亚斯的现实主义大作,一应俱全;被窗帘半掩住的格子方窗前,一张长长的胡桃木书桌上堆着厚厚几沓纸张,但上面却空无一字;墙边的壁炉里还在加热昨晚烧剩下的木炭,星星点点的火光逐渐壮大为灼热的火舌,温柔舔舐着已经被熏黑的壁炉内侧,让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在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中。
壁炉的躺椅边,老人靠在椅背上,大腿上盖着一条法兰绒的毯子,正安静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象,夏日明媚的阳光淹没了夏多利庄园的街道与树木,但它们隔着一条肉眼可见的线与这橦宅邸保持距离,仿佛签订了某种神秘的契约,与人世间的孤独秋毫无犯。
躺椅中的老人似乎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他慢慢回过头来,那张苍老干瘦的脸庞与雪花般衰白凋零的发须共同述说着时间究竟在这具沧桑的躯体中走过了多么漫长的年岁,或许只有自小一起长大、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少年、青年与壮年阶段的老管家韦伯,才能将这些岁月一一细数,因此对他的老去全无惊讶,只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慨然。
至于其他人,即便是希诺小姐,恐怕也会感叹于人世的无常之处,竟叫记忆中那位刻板严厉的祖父,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吧。
但年华的老去,不代表精神的衰退,韦伯知道,在他服侍的这位老人的身体中,仍蕴含着一股不输给任何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的力量,那是支撑他宁愿与死神对抗也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执念,是燃起一具躯体的薪柴,如今尚未到熄灭的时刻。
至少,在没有见证歌丝塔芙家族的宿命终结之前,他绝不会倒下。
“你今天已经去看过了?”老人将目光落在自己的侍从身上——许多年前,骑士仍驰骋于战场上、骑士的精神仍在人们的记忆里闪闪发光的那个时代,他们便是这样的关系,而不是如今的家主与管家的关系——然后,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问道,他的声音低沉却浑厚,犹如马蹄在石板上踏过:“所以,情况如何,韦伯?”
韦伯今日奉家主之命,前去视察歌丝塔芙家族位于格林德沃原野的诸多产业,但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主要任务。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对于金钱等身外之物早已没有执念,所以,他询问的并不是那些产业的经营状况,而是另一件事。
“目前尚没有苏醒的迹象。”分明房间内只有两个人,但老管家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以至于连壁炉里木炭的噼啪作响都比他的声音更加响亮,在这昏暗死寂的房间内,或许也更加刺耳:“但是,居住在波连庄园附近的农户都声称自己在睡梦中听到了异常的响动,有时还会发生轻微的地震,牛羊等牲畜的情绪也日渐焦躁起来……我估计,距离它脱困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遥远了。”
当初为了监视那家伙,歌丝塔芙家族在附近留下了不少人手,波连庄园名义上是葡萄酒庄园,实际上却是一个监视据点,那里的雇工也全都是歌丝塔芙家族的心腹,放在王国时代,就是所谓的贵族领军。像波连庄园这样的监视据点还有很多,基本上都以葡萄园和酒庄作为伪装。正是因为将心腹都安排到了各个据点中,作为祖宅的夏多利庄园才会如此空旷冷清,毫无人气。
老人听完韦伯的汇报后,并没有说什么,他收回目光,默默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象,那双传承自开拓者文斯男爵的标志性的酒红色眼眸因岁月沉淀的缘故,已积满了浑浊的阴翳,逐渐看不出年轻时热情张扬的色彩,但却因此显得更加深邃了。良久之后,他才开口,缓缓道:“希诺那孩子……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吗?”
老管家低下头:“小姐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们不被允许留有那样的时间。”老人道。
这句话说出口后,房间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仿佛两人都对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熟谙于心,但默契地没有将其说出口。老管家斟酌了一会儿后,提出了一个建议:“若希诺小姐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的话,或许我们可以选择向教团联合求助,老爷?”
老人闻言,目光一凝,枯槁干瘦、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轻轻摩挲着躺椅的扶手,看起来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后,他缓缓摇头:“这是下策,教团联合纵然同意了我们的请求,也不会毫无代价。”
因为坚守与异类的誓约,歌丝塔芙家族和教团联合的关系,近年来闹得很僵,若是向他们求助的话,只怕审判教廷会顺势提出要求,以废除誓约、驱逐异类为代价,这无疑是一种背叛。虽说教团联合不会让他们亲自动手,但高洁正义的白棘花又怎能轻易背弃自己的盟友呢?
何况。
“这是歌丝塔芙家族的使命,也是宿命。”老人淡淡道:“教团联合的人不会理解,他们是外来者。”
尽管从蒸汽时代便已有了联合教堂维利亚德,但白棘花的旗帜却比圣堂的旗帜更早飘扬在这片大地上,所以老人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韦伯也能理解其中的差别,他无奈地说道:“既然如此,或许唯有等希诺小姐做出觉悟的那一天,事情才能迎来转机了。”
可还是那句话:他们不被允许留有那样的时间,那家伙的苏醒,已经迫在眉睫了。
“她是个倔强的孩子。”
此时此刻,老人也在回忆自己记忆中那个幼小的女孩,当初为人父的雷纳德兴奋地抱着女儿来给他看时,老人第一眼就看出她的骨子里流淌着一股倔强的血液,尤甚于歌丝塔芙家族的历代先祖,而后来发生的事也确实证明了他的看法:“米丝蒂安的死,雷纳德的死,还有克莱儿的死,都曾让她发生剧烈的改变,但那是因为她自己决定要改变。如果她不肯改变的话,其他人无论怎样说,都无法影响到她的想法。“
老管家听到这里,欲言又止。
“怎么了,韦伯?”老人没回头,却如此问道,仿佛看到了他脸上的神色:“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因为今日,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老管家回道:“希诺小姐带了一些新朋友来庄园做客,其中有两人将要参加这一届的雅米特杯锦标赛,目前她们正在庄园的球场上练习,小姐自愿充当她们的陪练。”
“新朋友……”
老人听到这个词语恍惚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恐怕就是昨天餐桌上,孙女向自己提到的那群特殊的来客了。没想到仅仅过去一天,她们就成为了好朋友,是因为风花球的缘故吗?没错,那孩子从很久以前就喜欢风花球了,大概是受她母亲的影响吧,她还曾经说过,长大以后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风花球手,可是她的梦想总是一次又一次被残酷的现实击落,就像无力地飞出底线的风花球那样……
——你是歌丝塔芙家族的继承人。
——但我也是母亲的孩子!
孩童时的心愿,又怎么能做得了数呢?
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暂时随她去吧。”
“我明白了。”老管家微微躬身,又道:“另外,希诺小姐还说,她想留客人们在庄园用餐,让我来询问老爷您的意思。”
老人没有睁眼,语气平静:“热情与包容,是歌丝塔芙家族的待客之道。正好,我也想和那些客人们见一面,就由你来安排吧,韦伯。”
老管家点头应下,随后,他见老人脸色略有疲倦的模样,知道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了,便告辞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间的门,只留下一片漫长的沉默,在炉火的噼啪声中蔓延开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橦古老的宅邸,又一次被空荡荡的孤独所包围了。
……
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
天边的晚霞艳丽得像要烧起来一样,一大群飞鸟排成人字形向着山与原野的尽头飞去,逐渐淹没在庄园的阴影中。落在最后面的那只飞鸟在即将离去的时刻却停住了,茫然地在半空中徘徊了两三圈后,最终还是调转方向,飞了回来。就这样扑腾着翅膀,飞过古老时代的羊毛仓库与养蜂场、飞过被夕阳染红的隆戴尔河、飞过晚风吹拂下沙沙作响的柏树林……直至在球场的上空放慢速度,缓缓降落在了一只伸向天空的手臂上,它收起双翼,轻轻叫了一声。
“哈哈,小白你回来啦!”刚运动完的灰发少女脸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汗珠,她高兴地说道:“白夜以为你走丢了,担心得不得了呢!”
脑海中传来一个隐含恼怒的声音:“我才没有担心这家伙!”
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的灰羽隼仿佛能够听见她的话,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不知道该相信哪位主人的说法。格洛丽亚连忙凑到它的脑袋旁边,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相信白夜的话,她只是不好意思表达出来而已,就像爱丽丝说的傲娇那样。”
“你以为我听不到吗,小笨蛋格洛丽亚?”
“诶嘿?”
稍微卖萌将这件事蒙混过去后,格洛丽亚将小白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开始收拾球场。因为爱丽丝这家伙喜欢胡乱发球的缘故,被打出底线的风花球掉得到处都是,如果不是有铁丝网拦着的话,估计都要飞到更远处的树林里了。
其他人虽然没有参加训练,但毕竟旁观了一下午的练习,所以也在帮忙收拾,只有始作俑者爱丽丝,非但不来帮忙,还握着球拍在那里摆姿势,时不时便发出一两声恶心的笑,大概正在幻想自己踏上赛场后一球成名万众瞩目的景象吧。
希诺去捡她脚底下的一颗风花球时,她还把人家拉住,兴致勃勃地问道:“练了一下午,你觉得我的水平有没有提升啊希诺,够不够资格参加正赛了?”
心里真是一点数都没有。
希诺尴尬地笑了笑:“比起正赛,我觉得爱丽丝小姐你还是先考虑一下怎么参加选拔赛比较好吧。”
“这叫什么话?”如此灭自己志气的说法,当即引起了爱酱的不满:“难道你觉得,我会连区区的选拔赛都过不去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啦,就是——参加公开选拔赛是需要业余证书的,爱丽丝小姐你还没有吧?就算现在立刻赶到苏米雅城的协会参加考试,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证书,那也要一个星期的时间了。能不能赶上公开选拔赛的报名截止日期,我觉得很悬。”希诺说完,略一歪头,脑袋后面的马尾左右甩动了一下:“怎么,林格先生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吗?”
她还特意提醒过呢。
“没有啊!”
爱丽丝大为惊诧,然而恶狠狠地瞪向林格,仿佛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但年轻人抱着一筐球,面无表情地朝着放置器材的仓库走去,没有理会她。
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自己参加比赛!
爱酱恨得牙痒痒,但没有关系,机智如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破局的方法,不仅能够顺利参加公开选拔赛,连正赛都很有机会呢。于是她脸上不满的表情立刻转变为一种得意的笑容,心中沾沾自喜:林格啊林格,你还是太天真了,区区一点小阻碍,岂能挡得住我天才风花球美少女的夺冠之路呢?
“好了,各位。”
将球场收拾干净后,希诺轻轻拍了下手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今天就先练习到这里,现在,我们该去吃晚饭了,祖父大人还在餐厅等我们呢。”
半个小时前,老管家韦伯带回了希诺祖父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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